她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就是那场风暴的“罪魁祸首”?
这是《疫情时跨省探亲获刑后,女教师失业、离婚、远离家乡》中的一句原话,原本,“她”是河南信阳固始县的一名老师,却因去年4月13日“丈夫从外地打来的一个电话”从此逆天改命。
说实话,要不是看到这样一篇长文,伴随去年12月7日的“新十条”而来的全面解封到如今的“重大决定性胜利”只不过两个多月时间,但在脑海中沉淀的印象却是似乎疫情完全没有来过,纵使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做了无数次核酸,被遗忘的三年记忆可能也是奇迹的一部分。
只是,当河南固始县32岁女教师胡虹和身为村支书的父亲胡江海在一次跨省探亲之后遭遇的人生变故呈现在我们面前时,过往那些消散的记忆却瞬间被激活。“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虽然被很多人挂在嘴边,但想必没有一个人能够比胡虹有着更刻骨铭心的领悟。于她而言,当戏谑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或许才会彻底明白,社会宽容度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
胡虹在接到婆婆病危的电话之后,同父亲胡江海做出的那个跨省探亲的决定原本再正常不过。只是,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中,或者说正常社会的不正常时期,一切基于人性的正常决定可能恰恰是最为不正常的。
胡虹所谓的跨省探亲,其实也只不过是豫皖省界边上相隔15公里的两个不起眼的小村,放在平时也就是10分钟的车程,但在那段动态清零的日子里,却被大铁皮隔成了天堑。胡虹一行人为了看一眼没有亲人陪伴的病危婆婆,先是把车开到安徽河南两省交界,再换上安徽牌照的汽车,拐进一条偏僻的泥巴小路,颠簸着跨过省界,进入到安徽省六安市的霍邱县婆婆家,完成了亲人见上最后一面的心愿。
毫无疑问,对于身为教师的胡虹和村支书的胡江海来说,特殊时期的这次跨省探亲是心存侥幸和冒着很大风险的,这从一行七人都没有带手机,只有婆婆弟弟随身带着一部老年手机就可见一斑。要知道,他们不是存心干坏事或者破坏防疫规程,更不是特务,只是和平年代基于人性和亲情的召唤回家看看婆婆,可惜,这次的探亲带给胡虹和胡江海的却是牢狱之灾,一个村支书搭个老师的农村体面家庭就此陨落。
这次探亲之后的一个星期,先是婆婆家做饭的阿姨疑似无症状,接着是胡江海核酸检测异常,瞬间慌了的胡虹在核酸结果还没有出来的情况下就向校长打电话说明情况,“从学校到乡镇再到县城,一套严丝合缝的齿轮,全方位地高速运转起来。”
胡江海被发现阳性的第二天,固始县城区和农村全域实行静态管理,整个信阳市民行程卡全部带星。学校停课,商铺闭店,全民核酸,来自周边县城的千人医疗队抵达固始县支持疫情防控。这场风暴让胡家陷入了舆论漩涡,胡江海有了个“胡炸”外号,网络上开始了对他的集中讨伐:固始罪人胡江海,胡炸一下,把美丽大固始炸成什么样了?
跟胡虹产生过密切接触的、光学校里就有人被集中隔离。班级群、老师群和家长群里她挨个编辑信息道歉,愧疚又忐忑,群里很安静,没人回复。搭班老师好心,想帮她在家长群里解释,但有的家长听完更愤怒了:我们家长进出(县)都要报备,你当老师的,你怎么想的!用胡虹自己的话说,“我们当时都是跪着的心态,知道自己罪有应得,理亏,不管别人怎么说不敢反驳。”
隔离没结束他们就等来了处罚通知,父女俩均被开除党籍,胡江海被要求辞去村委会主任的职务,胡虹被学校解聘,原本还有四个月她就可以等来正式编制。这还没完,根据流调结果显示,胡江海等人共造成直接和间接交叉感染新冠病毒28人,流调密接人,次密接人,因被认为隐瞒行程跨省探视病危亲属引起新冠病毒传播,同去的7个人中,胡江海、胡虹,拿着老年机的婆婆的弟弟都被立案。胡虹丈夫因为组织了这次会面、邻居提供帮助,也被另案调查。
最终,去年八月,胡江海被河南省固始县人民法院以妨害传染病防治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胡虹被判一年六个月,执行缓刑两年。另一头,安徽霍邱县,孩子他爸也被判了两年,他提起了上诉。胡江海和胡虹选择认罪认罚,他们担心上诉会判得更重,不知道“上诉不加刑”是刑事诉讼基本原则。
这还没有完,即便身在看守所的父亲胡江海面对前来探望的女儿还不忘交代“你们两口子还是要好好的”,但他不知道的是,胡虹早就跟因异地分居出现了嫌隙的丈夫离婚。
今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联合多部门通知,对类似胡虹这种违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预防的行为,不再以妨害传染病防治罪等论处。只是命运又跟他们开了个玩笑,父女俩一审判决均已生效,新政对他们不再适用。而包括前夫在内的其他三名分案处理的亲属,由于在二审阶段等来新政策落地,有望免于刑事责任。
从全面解封到全面胜利只不过两个多月时间,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熬过了3年再也没有疫情羁绊时,对于胡虹一家来说梦魇却没有结束,事情过去了近一年,他们经历了搬家、离婚和亲朋的远离,仍始终困在那场风暴中没有走出来。
戏谑地是,去年年底,那场全面的感染潮席卷固始县时,胡虹一家没有出现任何症状,意外地招来了亲戚羡慕的眼光,他们调侃说,“早知道就跟你们一块感染算了,你们那会身体多好呢,你看我现在嗓子疼得要死,烧了多少天了都”。可是当初一家人被集中隔离时,胡虹5岁的孩子成了烫手山芋,先是被大姑收留了几天,又被送回来,辗转送到小姨家,后来又遭邻居指指点点。诚如胡虹体会到的那样,人情淡漠莫过如此。
年4月,安徽固镇县16岁的张红兵因亲自举报导致母亲方忠谋被枪毙,这段过去50多年的人伦惨剧距离我们可能有些太过久远了,但在过往三年那段动态清零日子里发生在胡虹一家人身上的变故却那么近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时光荏苒,那些被暂时封禁在大时代里的梦魇却并未远去,蠢蠢欲动的他们一旦抓住时机就会兴风作浪,给大时代里的小人物留下终生都无法洗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