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涤去了炎热的暑气,雨后的晨风中带着丝丝凉意,空气中已有早秋的气息。早上7点半,一位年过九旬的老人准时出现在东明路63号,他穿着墨绿色的格子衬衫,黑色长裤,右手拄着拐杖,左手轻轻抬起,亲切地和门口的保安挥手问好。
他腰板挺直,头发剪成板寸,白色的头发根根挺立,伴随着拐杖和地板清脆的碰撞声,熟练地向前方的诊室走去。从年退休至今,寒来暑往,风雨不辍,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一线为患者诊疗,被誉为河南中医的“不老松”。
93岁高龄仍然坐诊,一周3天,坚持用对药不用贵药,河南中医院的张磊教授,用上万份简朴但神奇的处方,诠释了至真至善的精诚医道。
这位国家级名老中医,历任内经教研室主任,教务处副处长、处长,原河南省卫生厅副厅长,河南中医学会会长。他是第三届国医大师,是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中华中医药学会中医学传承特别贡献奖,河南中医药事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是患者口口相传的“安心石”。
“他们来一趟不容易,要把上午的号看完”
黑框眼镜,棕红色的皮质脉枕,一支金属色的笔和一本空白的处方笺,就是张磊教授的所有工作装备。
7点半,诊室门外的指示灯亮起,上面写着“国医馆01诊室”,早已有患者排队等候在门前。93岁的他穿上白大褂,左侧胸前佩戴着党员徽章,他的眼睛有神,挺拔的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双手交叉,身体微微前倾,开始了新一天的诊疗。
“血压高不高”“你渴不渴”“脚肿不肿”,他言语简短有力,中气十足,谈吐也逻辑清晰,很多来访者对他的印象都是“完全不像一个近百岁的老人”。
每一位患者来到身旁,他都会致以轻轻的问候,等待病人坐定,他左手按在桌上,右手执笔,认真阅读病人的病历,时不时抬头询问患者的症状。接着,他用右手中间的三指为患者把脉,小拇指微微翘起,左手轻轻抚摸着下颌,作沉思状。伴随着写字的沙沙声,一份处方就开成了。
“我已经从医70多年了,临床上遇到不少的病,有的好治有的不好治,不管好治还是不好治,作为医生,对待病人要有爱民之心,要尽心尽力。”张磊这样说,更是这样做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张磊只看了6个号,没顾上喝一口水。“号脉问诊急不得,多了就看得不够细。”他点了点头,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医院担心他身体吃不消,特别规定他每周一、三、五上午坐诊,而且每天只看两个小时。尽管如此,由于很多患者慕名远道而来,两个小时的坐诊时间常常被拖延至三个小时,甚至更久。在长达三个小时的坐诊时间里,他为了节约出更多的时间给病人看病,少上厕所,很少喝水,感到口渴只是轻微地抿一口。
“他们来一趟不容易,要把上午的号看完,过去都是看到下午一两点,有的病人都已经吃过午饭了再过来,我这边还在忙着看”,旁边的学生心疼老师的身体,劝慰张磊留到下次再看,他这样回应。
“不要焦虑,条条大路通北京”,张磊握着前来就诊孩子的手关切地说,这个孩子今年18岁,因为高考失利,昼夜难寐,“我们一早从商水赶过来,去看过很多医生都没有疗效,多方打听找到张磊大夫,张大夫医德很好,对待病人认真负责、和蔼可亲,来这里看病很安心。”孩子妈妈激动地说。
“欲做名医,先做明医,面对病患自己要先明明白白”
张磊常说:“医生看病,欲做名医,先做明医,不管好治不好治的病,都要做到心里面明明白白,清楚病人哪里好哪里不好。”这需要对中医的痴迷热爱、深入浅出的理解和勤学不倦的努力,他就是这样不懈坚持,这条路,一走就是70余载。
张磊出生在信阳市固始县一个贫农家庭,幼上私塾,诵读经史,对“四书”“五经”了然于心,有着扎实的童子功。在他的书架上,随处可见经史子集的身影,很多古文和唐诗,他至今仍能朗朗背诵,为后来学习中医奠定了坚实的古文基础。
18岁时,他师从当地老中医张炳臣,年,考入河南中医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年调任河南省卫生厅副厅长,医院坐诊。
受“大医必大儒”思想的影响,他崇尚致中和平,专心苦研岐黄之术。从医之后,他勤学善思,精诚不怠,广采百家之长,重视临证实践,形成了独特的“动、和、平”学术思想。
“动”是贯穿人体生理、病理、治疗及疾病转归的始终;“和”是正常状态与异常状态的标志,是用法与用药的准则;“平”是治疗的特色与目的,三者有机结合,彰显中医独特魅力。在此学术思想指导下,又形成了自己的临证思维模式“辨证思维六要”,凸显着百家融通的创新智慧。
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如何才能成为“明医”,弟子陈召起和王永霞认为,欲做“明医”,须树牢“一个前提”,做到“六个方面”,具备“一个关键”。
“一个前提”即德为先,面对病人必须“皆如至亲之想”,医者仁心,医生是为病人服务的,要急病人之所急;“六个方面”即博古今、谙医道、师名家、多临症、参西技、知人事;“一个关键”就是会融会贯通,做到知行合一。
张磊认为,中医不仅要看人的病,还要看到病的人。疾病千变万化,往往呈现夹杂现象,只有抓住疾病的本质,才能治得其当,迎刃而解。有一个场景,他至今记得,在20多岁的时候,他遇到一位病人阴囊肿大,舌苔厚腻,卧床不起,痛苦不堪,多处求医无果。根据脉症,他诊断为是肝经实火导致的,便用当归芦荟丸方,用麝香8分,开了1剂药,阴囊就消肿痊愈了。他反复强调一定要清楚患者是哪里出了问题,才能对症下药。
“遣方之余,我的爱好是写诗和操琴”
诊室里,张磊严肃认真,望闻问切面面俱到,对于药方精益求精;诊室外,他温和平实,爱写诗、爱书法、爱拉二胡,生活丰富。
从医院出来,一路向北开去,大概10分钟的车程,经过一幢幢耸立的高楼,见着几栋暖白色高楼,我们来到了张磊的家里。淅沥的小雨捎来秋的问候,地上已被雨水打湿,水洼里零星可见旋转的落叶,伴随着窸窣的风吹草地的声音。
公寓里摆设着简单的家具,泛黄的灯光下有一张古朴的书桌,木质的脉枕、一支笔、一幅眼镜和一本空白的处方笺,“医院挂不上号,就上门来了,在医院坐诊之余还会在家里遣方”,家人介绍道,虽然家中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但也不忍心阻拦。
张磊缓缓摘下口罩,示意我们往书房走去,书房的一角堆放着叠叠报纸,他愉快地说自己很喜欢看新闻,每天必看新闻联播,报纸也是自己了解国家大事的一个重要途径。
“我的业余爱好有两种,一种是写诗,一种是操琴,写诗和拉二胡对我自己有好处,对病人也有好处。写诗是我在遣方之余对生活的感悟,有的是写给好友的,有的是根据案方写给病人的,现在这本就要出版了;拉二胡可以启迪我看病的思路,保持思维的活跃。”说着他拿出一沓厚厚的诗集手写稿,用双手轻轻翻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做医生要开好两个处方,一个是‘有药处方’,一个是‘无药处方’,这个就是无药处方。用简短的诗歌对病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得病人心气平和,疏解郁气。”老人稍作停顿,“陈罢病情述病因,病因不幸久伤神。应将往事全抛却,面对青山总是春。”这是他写给一位女患者的赠诗,等复诊时,患者的状态得到很大改善,心情也有了好转。
在书架上,存放着一排排由张磊执笔撰写的著作,他把已经出版的诗集从书架上轻轻取出,“我已经出版了六七本了,现在还有一本,这是最后一本了。我年龄大了,活动范围变小了,写诗的时候大多就地取材,题目可能有重复,但时间不同,感受不同,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张磊一改工作时紧张认真的神态,慈爱地看着面前的诗集,用手轻轻地翻开扉页,又仔细地把诗集按出版的时间顺序排列好,放回到书架上。
桌角的一侧存放着书画卷轴和用过的宣纸,谈及书法,这位93岁的老人兴致盎然,他取出刚刚写就的一幅字“家和万事兴”。泛黄的宣纸上,这五个字遒劲有力,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这是我给老友的作品,还没有装裱,日常生活中我也喜欢书法”,老人慢慢说道。
转身出书房,转角处有一个齐腰的琴架,上面架着两首乐谱,其中一首是《南泥湾》,乐谱的右下角微微翘起,有了岁月的痕迹。在琴架一侧竖放着一个格纹的琴包,张磊说这是二胡,“当时学二胡的时候,费了不少精力,揉弦、打弦、换把,拉二胡不仅能活跃思维,还锻炼了身体,现在不拉了,耳朵聋了”,话音落下他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
他背过身去,静静地望着面前那幅素描画像,画面上老人穿着素净的中式短袖,嘴角轻轻上扬,左手扶琴,右手拉弦,安静平和,恍惚间耳畔传来“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呀地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
如今,张磊年过九旬,闲暇时他喜爱写写画画,还偏爱古体诗,歌以咏志,诗以传情,那些感于时物的情愫从笔尖倾泻而出,一枝含苞待放的花、一曲琴声悠扬的曲子都能触碰他的情思,随即挥笔写就。表面上来看,写诗、书法、拉二胡,似乎都和行医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张磊认为,这些启迪了自己的思维,让自己能够触类旁通,中医本身就和人文学科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些人文积淀也有助于医术的提升。
做一辈子的“铁杆中医”是他终身的信仰
中医是张磊孜孜以求、躬耕不辍的事业,如何做好一名中医、做一辈子的“铁杆中医”是第一要义。“做中医要‘信中’,信仰的信,不‘信中’可不行啊,要信中医,姓中医。”张磊语重心长地说,中医治病和西医不同,西医多是找参考,中医则是辨证来看,不要因为有无效案例就否定中医。
张磊认为在看病过程中,能够被自己治愈的病例是经验,未能治愈的,更应该总结经验,要善于总结诊疗无效的原因,从中得到启发,才能更进一步。他亲自书写了师门寄语:“医者必须要信中,信中方可大无穷,寻真先立愚公志,拨去浮云见太空”,以此来勉励门人。
从医以来,张磊以“方精、药少、量小、效奇”蜚声中原杏林,常常“一号难求”。针对“中医疗效慢,是个玄学”的观点,张磊用不少成功案例证明了中医在治疗急症上的优势,他认为中医存在着清晰的理路,药方有时相同,但是控制每味药的用量是个大学问。
“医院学习期间,遇到一个病人腹疼,女同志,当时我给用了1剂药疼痛就消失了,身体就好了。当时都是开1剂药,中医不仅可以治疗慢症,也可以治疗急症。”张磊回忆道,“反对中医的人,都是没了解到中医的精髓,中医是重疗效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疗效是中医的硬道理。”
多个日日夜夜,他为宣传中医药文化奔走,把中医的传承记挂于心。张磊常说:“要多培养一批‘上工’,才无愧于历史,无愧于后人。”他认为中医是经验医学,为了中医事业的延续,多年来,“日有一得,月有一结,季有一文”,是张磊对自己和学生的要求。他高度重视对门诊病历的收集整理工作,保留了大量的典型病案。这些直接、翔实的资料病案,是张磊心血的结晶,是培养中医人才最珍贵的财富。
70余载从医路,他坚持临诊不辍,带教无数,传道授业。据统计,张磊曾为18届中医药本科生授课,传承岐黄,桃李满园;任河南省卫生厅副厅长期间,张磊制定并力推“盖庙请神”计划,医院,引进优秀中医药人才;年,张磊倡议“院校教育+师承教育”相结合的人才培养模式,襄助河南中医药大学设立“仲景学术传承班”“重要传承班”和“平乐正骨传承班”。医院、学校“传、帮、带”外,还经常应邀到各地讲学,近10年来举办学术讲座达40余场。
“我这点本事,大部分都是从张老师那里学到的,原来在临床上有很多困惑的东西,经过跟着张老师的学习,逐步得到了解决,临床水平也有了一定的提高。从张老师那里受益匪浅,张老师不仅德高望重,而且术高望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张磊的学生孙玉信动情地说。
“小方奇效,浸透七十年精诚医道;厚德载物,诠释九十载磊落人生。”这是年“中国好医生”月度人物颁奖活动组委会给予张磊的颁奖词。他习惯称自己为“中医实干家”,时至今日,每周一、三、五的早上7点半,在东明路63号的国医馆依然可以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当被问到还有什么愿望时,他笑意盈盈地说:“我今年已经93岁了,给病人看病不仅不会觉得累,反而会让我很有劲,我的愿望是干到岁。”